妖夜-異聞1
秋至,這個美麗的國家,鋪滿了銀杏的地毯,將世界染成金黃色的。
克羅斯正在巡邏中,踏過層疊樹葉,這個國家的顏色是溫暖的。來到這個東方之島已經好幾個月了,他還是有諸多不習慣。
更何況他本來就是個寡言的人,語言不通下更跟這裡的人沒有話說。
即使如此他也並沒有想念家鄉。
他摘下頭頂一片銀杏葉,它就落在他總是穿戴整齊的帽子上,他細細端詳上面的葉脈。
究竟這裡的葉,與家鄉有什麼差別呢?他記得家鄉總是綠的,而在帝都,恍然間已經黃金遍布。
還是他太過忙碌,沒有好好看著這個地方呢?
他放慢腳步,大概他終究,認為自己只是個過客吧。
陌生的、美麗的無何有之鄉。
帝都的人們過著日常生活,寧靜的、自在的,似乎毫不受西化影響,克羅斯覺得自己在這樣的地方久了,身體都鬆懈了下來,這令他全身不自在。
太過放鬆了。
隱藏在銀杏樹後,半遮半掩的女子學園少女懷羞般漸漸露出樣貌。
帝都聖瑪麗亞女子學園,在其中的女學生都是家境良好,擁有優雅氣質的女子,其中有許多老師都來自自己的國家,克羅斯認識好幾個人。
秋意微涼,他的斗篷一絲不苟,沒有任何皺褶,嚴絲合縫地覆蓋住身體,戴著端正的軍帽。
就在他要路過高大的門欄之外之時,卻被兩個衝出來的身影阻擋了。
「太可怕了!傳聞是真的!」其中一個女子拔尖著聲音,驚恐地細喊,兩個女孩緊抓著彼此的手,看來是牽著手一起跑出來的。另一個女孩子低頭就哭了起來「嗚……我要回家……這裡真的是太可怕了,神啊……神啊!」他們互相擁抱,但身體仍止不住地顫抖。
他們都穿著聖瑪麗亞的制服,克羅斯皺起眉,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,令他們如此害怕。
雖然克羅斯是十紋機關專門的厄除,非怪異的事並非他們所管,但是從女學生斷斷續續地哭訴中,他聽見了—--
『舊校舍有幽靈作亂。』
聖瑪麗亞的舊校舍,坐落在校區偏遠的東北方,女子學園並不允許外人進入,他出示了軍方徽章,便被放行進入,雖然守衛對他的藍眼睛感到十分好奇。
厄除者出現在民間的傳說中,但誰也不知道他們真正的樣貌,守衛只以為他是尋常的軍官,只是日常的巡邏。
作為職責,克羅斯先詢問了有關舊校舍的傳聞,守衛晚上也要巡視校園,經常會經過舊校舍。
有點年紀的守衛回憶著,邊道:「嗯——校舍已經廢棄好幾十年了,現在根本沒人想去那個地方,一到晚上,那裡實在太暗了,靠近那裡就會聽見奇怪的聲音。不同於現在的新校舍,以前還是日式木板建築,聽老一輩說,那時候這附近的小孩子都是去那裡上課的。」
「最近那裡經常傳出嚼東西的聲音,學生們都在傳聞,校舍裡面有幽靈。」克羅斯想起那兩個少女的模樣,但他實在不覺得詢問他們會得到什麼實質回答。「就連我也不敢晚上進去巡邏,只有白天在那兒看看,日間都沒有什麼異狀。」
「謝謝。」克羅斯向他道謝,雖然以他的聽力他只勉強聽懂了八成。
——他是厄除者,有怪異的地方,正是他該去的地方,並不存在害怕的問題。
克羅斯穿越校園,很快就看到那座舊校舍。
木製的平房,只有一層樓高,其上有敲鐘的閣樓,木板多處殘破掉落,並且雜草叢生。
的確很陰森……
克羅斯平靜地踏著腳步進入,但是已經把聲響降到最小,以免打草驚蛇。
他抓掉迎面而來的蜘蛛網,地面因為軍鞋踏過而揚起一層灰。
外面的天空在克羅斯經過女子學園時已經夕照,而今顏色漸漸冰涼起來,如同這黑暗之中連帶有的冷意。
逢魔時刻。
如果真有妖異,這個時間是最容易出沒的。
他輕輕推開塵封的門,他能聽見黑暗中的動物竄動的聲響。
木製的桌上積了厚厚一層灰,克羅斯看著他們若有所思。
遙遠的時空彷彿傳來讀書聲,不瞭解的異國語言、陌生的知識,是還未西化以前,這裡人們的生活。
克羅斯眨眨眼,幻聲就停止下來,就像錯覺。
距離日落還有一刻鐘。
他繼續沿著走廊前進。
『咕嚕……』暗影幢幢的校舍內,不知方向地傳來聲響。
「就是這個嗎……」克羅斯心想,一邊戒備起來。
他小心翼翼地踏步,觀察過四周後,推開了另一間教室的門。
「嘎……」門板發出難聽的聲音,緩緩開啟一半,克羅斯突然發覺什麼,往後一跳,將雙手遮到臉前,下一秒大量的灰塵如煙霧一般隨著門的開啟自天花板傾瀉而下,瞬間瀰漫了整間教室,克羅斯緊繃著身體,準備隨時抽出武器。
整棟校舍發出了難聽的嘎吱聲,幾乎要垮了似的。
克羅斯從雙手之間瞇起眼往教室裡面看,卻見煙塵之中,漸漸顯出一個人影,一開始並不清晰,而後仔細一看,竟是沙子組成的物體,如雕像般矗在原地。
這必然是怪異沒錯了,克羅斯咬牙欲抽出懷中的槍,那物體竟做了個像是「轉頭」的動作,上面有三個洞,深深凹陷,如若是人眼以及嘴巴,就像嘴張成了圓形,在問:「為什麼」一般。
克羅斯正要動作,那物體突然行動了,發出「隆隆」的聲響迅速撲了過來!克羅斯感到被強大的推力突然推倒在地,他反射性地閉上眼——沙子傾倒在他的臉上,他很快張開眼,卻看見令他驚異的一幕——他身上趴著個人,沙雕不知為何全部解體為沙,還在那人身上流失,往兩邊落下。
而那個人只趴倒在他胸前,於是身體以外的沙子還是噴到了臉上。
「你是……」
那個人抬起頭,擁有著一頭長髮,明亮的烏黑雙眼看著他。
是個女生。
「小彥!你沒事吧!」克羅斯被喊得莫名其妙,拍拍臉,正要解釋「我不是……」那女生的表情突然變得焦急,她坐起來,直接拉起克羅斯的手,一邊就要走「快!快走!它還會再來的!」克羅斯一手被拉著,另一手只能狼狽地按著軍帽,跌跌撞撞地跟著跑。
就在他們剛起跑之後,身後立刻傳來巨響,克羅斯往後瞥了一眼,沙子化作有形的模樣疾飛了過來,除了教室裡的沙,整個走廊都因為它撼動著,從天花板上不停掉落沙塵。
克羅斯只好甩開女孩,止住了腳步,轉身面對它,舉起手中已經上膛的手槍,急促扣動板機下,它擦出了火星,疾速射向沙牆,正中那姑且稱作臉的妖怪眉心。
十紋機關的武器有特殊的除厄效果,子彈進入妖異身體裡,就會將它消滅。
沙牆上的臉驟然變得扭曲,散發出藍色的磷光,克羅斯皺起眉,磷光如雨一般下成藍色的雨,撲在地上形成小小的鬼火。
一隻手又抓住他,克羅斯回頭,女子又害怕地看著他,雙眉緊蹙,眼底盡是憂慮「小彥……快、快走,它還會再來的!」在走廊盡頭轉彎前,克羅斯又回頭看了一眼,遠方的天花板還掉著沙。
如果他剛剛擊中的是妖異的本體,那現在這座屋子的沙應該都消失殆盡了才對,化作如方才的磷光。
那不是妖異的本體……克羅斯被動地跟著女子跑著,但她的路徑卻十分奇異,先是爬上閣樓,而他們又再度往下,如此往復,像在繞個大圈。
克羅斯不動聲色跟著她走,他們最後繞到一個器材室,女子看了看走廊,悄悄關上門。
她按下克羅斯肩膀,舉起食指,殷殷囑咐:「小彥,我們現在在玩捉迷藏,知道嗎?數到一百才能走出去,不然就會被鬼抓走喔!」
克羅斯垂下眼,女子比他矮多了,她卻將他當作小孩一般叮嚀。
她梳著整齊的長髮,看起來非常規矩,一點也不像作亂的妖異。
克羅斯又將槍上膛,對準女子的腹部,低頭看她。
「你是誰?」
女子驚惶地鬆開手,往後退著腳步,眼中的混沌卻不像看著克羅斯,她發抖著,嘴巴喃喃道:「被、被找到了。」
器材室周遭發出巨響,所有累積的沙塵彈到空中,克羅斯掩住臉,瞇起眼睛,隆隆的巨響籠罩四面八方,從所有縫隙之中衝出暴風般的沙子,克羅斯不再猶豫,舉槍就對準了女子眉心。
更強烈的震動隨著女子向後倒地襲來,克羅斯只能蹲下,反射性地護住頭。
這座房子在倒塌。
木板發出尖叫聲,伴隨如雨的泥灰與沙塵,克羅斯若待在原地,就會被活埋在底下。
念頭只閃過一瞬間,他突然感到一陣溫暖包圍住他。
「別怕……別怕……」她安撫地摸著他的背,不停地說。
周圍不停下著沙雨,它們發著磷光,像是藍色的雨。
克羅斯緊閉著眼睛,第一次被妖異保護,感覺很奇異。
但是……很安心。
藍雨持續了很長的時間,直到塵埃落定,過去的校舍也變成了廢墟。
夜晚早已來臨,頭頂沒有了遮蔽物,滿天星光。克羅斯抬起頭,女子發著光,她的身體變得有點透明,眼睛裡像是盛滿星空。
她低頭看著克羅斯,輕輕啟脣:「你不是小彥,對吧?」
「我是克羅斯。」克羅斯的臉充滿髒污,沙灰滿布,他定定地看著女子的眼睛「你好,妖異。」
聞言女子像是覺得很好玩似的,彎起了眉眼,她舉袖遮起嘴「呵呵,克羅斯,你好。」她一笑,兩隻耳朵突然跑出來。
是狐狸耳朵。
她說,很久很久以前,妖異跟人們共同相處,而她是這座私塾的老師。
狐狸老師。
她與人們和平相處,她教書,而人們給她糧食。
狐狸已經在這裡很久很久了,她知道很多人間的事、天上的改變、地上的遷移。
隨著開放,帝都的妖異越來越多,也溜進了許多外國的妖怪,人口變多,人們漸漸迎來改變。
然後妖怪吃人的傳聞越傳越盛。
「老師!老師!那是真的嗎?」孩子們純真地問著她,她卻無法回答。
皇室有人被妖異抓走之後,他們引進了外國的制度,成立了十紋機關。
城市巷弄中的妖怪們,漸漸隱於黑暗之中,變成不可說的存在。
他們來抓她的時候,黑壓壓制服的人們圍住了教室。
她敏銳的耳朵早就聽見動靜,她說:「孩子們,我們現在來玩捉迷藏。老師當鬼,你們全部都去躲起來。」
她被抓住的時候,她喃喃地說:「被找到了。」
妖怪會有靈魂嗎?她也不知道。
那麼長的時間,她也漸漸忘了。
這裡最後只剩她一個了,她忘了自己是誰,也忘記這裡曾是哪裡,她只是不斷在屋子裡徘徊。
連她已經漸漸成為屋子的一部分也忘了,逃避著自己,不想被抓住。
一人捉迷藏。
她望著遠方,低聲道:「他們都去哪裡了呢?」
克羅斯默然地走過廢墟,突然開口:「妳最後把靈附在沙子上,是因為找不到身體嗎?」
女子歪歪頭,道:「是這樣嗎?」
克羅斯撥開原本是校舍外草叢的地方「妳應該埋在這裡。」
小小的石頭嵌在泥土上。
「旗本 沙美子 老師 靈。 岡山 彥 題。」不大的石頭上,歪歪斜斜刻了許多名字。
她的眼睛流出了藍色的淚光,一閃一閃地在夜晚,如螢光,她蹲下來,細細看著上面的名字。
「這樣啊,他們沒有忘記我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她抬起頭,看向克羅斯,身體正在漸漸地消失,身體內部可以看見一團藍色的幽火,隨著透明的身體而越來越清晰。「雖然你是除厄者,但我不後悔救了你。」
再見。
克羅斯還沒來得及伸出手,她已經消逝而去,鬼火閃爍了一下,靠近石頭,然後又飛遠了。
妖怪死後去了哪裡呢?通常他們都會變成一團鬼火,而他們是就此消失了嗎?克羅斯見過不只一次鬼火了,但他始終不知他們的去向。
總歸是去了幸福的地方吧,克羅斯希望如此。
他看了看墓碑,又抬頭看著已經變成廢墟的舊校舍。
「若不是妳,這間校舍也早就垮了吧。」他喃喃說。
隨著盤旋這座屋子的思念消失,它也轟然而垮了。
最後這裡的一切,已沒有人記得,就這樣簡單地、輕易地消失。
跟除掉妖異一樣容易。
他收起槍,再一次覺得他不只是這樣的重量而已。
那是消滅世間思念的重量、那是除厄者的使命。
克羅斯啟步踏過草叢,離去之前,他對著石頭拜了拜,雖然他不信這裡的信仰,但也入境隨俗。
該怎麼辦呢,他想,怎麼解釋他把這裡弄垮了呢……
總之十紋機構會承擔說明的任務的吧。
他拉緊斗篷,在夜晚中踽踽獨行,這次,連光都不存在了。
走出校門前,他突然回頭看了遠方的影子一眼。
那麼那個咀嚼聲是怎麼來的呢?
-異聞一完-
秋至,這個美麗的國家,鋪滿了銀杏的地毯,將世界染成金黃色的。
克羅斯正在巡邏中,踏過層疊樹葉,這個國家的顏色是溫暖的。來到這個東方之島已經好幾個月了,他還是有諸多不習慣。
更何況他本來就是個寡言的人,語言不通下更跟這裡的人沒有話說。
即使如此他也並沒有想念家鄉。
他摘下頭頂一片銀杏葉,它就落在他總是穿戴整齊的帽子上,他細細端詳上面的葉脈。
究竟這裡的葉,與家鄉有什麼差別呢?他記得家鄉總是綠的,而在帝都,恍然間已經黃金遍布。
還是他太過忙碌,沒有好好看著這個地方呢?
他放慢腳步,大概他終究,認為自己只是個過客吧。
陌生的、美麗的無何有之鄉。
帝都的人們過著日常生活,寧靜的、自在的,似乎毫不受西化影響,克羅斯覺得自己在這樣的地方久了,身體都鬆懈了下來,這令他全身不自在。
太過放鬆了。
隱藏在銀杏樹後,半遮半掩的女子學園少女懷羞般漸漸露出樣貌。
帝都聖瑪麗亞女子學園,在其中的女學生都是家境良好,擁有優雅氣質的女子,其中有許多老師都來自自己的國家,克羅斯認識好幾個人。
秋意微涼,他的斗篷一絲不苟,沒有任何皺褶,嚴絲合縫地覆蓋住身體,戴著端正的軍帽。
就在他要路過高大的門欄之外之時,卻被兩個衝出來的身影阻擋了。
「太可怕了!傳聞是真的!」其中一個女子拔尖著聲音,驚恐地細喊,兩個女孩緊抓著彼此的手,看來是牽著手一起跑出來的。另一個女孩子低頭就哭了起來「嗚……我要回家……這裡真的是太可怕了,神啊……神啊!」他們互相擁抱,但身體仍止不住地顫抖。
他們都穿著聖瑪麗亞的制服,克羅斯皺起眉,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,令他們如此害怕。
雖然克羅斯是十紋機關專門的厄除,非怪異的事並非他們所管,但是從女學生斷斷續續地哭訴中,他聽見了—--
『舊校舍有幽靈作亂。』
聖瑪麗亞的舊校舍,坐落在校區偏遠的東北方,女子學園並不允許外人進入,他出示了軍方徽章,便被放行進入,雖然守衛對他的藍眼睛感到十分好奇。
厄除者出現在民間的傳說中,但誰也不知道他們真正的樣貌,守衛只以為他是尋常的軍官,只是日常的巡邏。
作為職責,克羅斯先詢問了有關舊校舍的傳聞,守衛晚上也要巡視校園,經常會經過舊校舍。
有點年紀的守衛回憶著,邊道:「嗯——校舍已經廢棄好幾十年了,現在根本沒人想去那個地方,一到晚上,那裡實在太暗了,靠近那裡就會聽見奇怪的聲音。不同於現在的新校舍,以前還是日式木板建築,聽老一輩說,那時候這附近的小孩子都是去那裡上課的。」
「最近那裡經常傳出嚼東西的聲音,學生們都在傳聞,校舍裡面有幽靈。」克羅斯想起那兩個少女的模樣,但他實在不覺得詢問他們會得到什麼實質回答。「就連我也不敢晚上進去巡邏,只有白天在那兒看看,日間都沒有什麼異狀。」
「謝謝。」克羅斯向他道謝,雖然以他的聽力他只勉強聽懂了八成。
——他是厄除者,有怪異的地方,正是他該去的地方,並不存在害怕的問題。
克羅斯穿越校園,很快就看到那座舊校舍。
木製的平房,只有一層樓高,其上有敲鐘的閣樓,木板多處殘破掉落,並且雜草叢生。
的確很陰森……
克羅斯平靜地踏著腳步進入,但是已經把聲響降到最小,以免打草驚蛇。
他抓掉迎面而來的蜘蛛網,地面因為軍鞋踏過而揚起一層灰。
外面的天空在克羅斯經過女子學園時已經夕照,而今顏色漸漸冰涼起來,如同這黑暗之中連帶有的冷意。
逢魔時刻。
如果真有妖異,這個時間是最容易出沒的。
他輕輕推開塵封的門,他能聽見黑暗中的動物竄動的聲響。
木製的桌上積了厚厚一層灰,克羅斯看著他們若有所思。
遙遠的時空彷彿傳來讀書聲,不瞭解的異國語言、陌生的知識,是還未西化以前,這裡人們的生活。
克羅斯眨眨眼,幻聲就停止下來,就像錯覺。
距離日落還有一刻鐘。
他繼續沿著走廊前進。
『咕嚕……』暗影幢幢的校舍內,不知方向地傳來聲響。
「就是這個嗎……」克羅斯心想,一邊戒備起來。
他小心翼翼地踏步,觀察過四周後,推開了另一間教室的門。
「嘎……」門板發出難聽的聲音,緩緩開啟一半,克羅斯突然發覺什麼,往後一跳,將雙手遮到臉前,下一秒大量的灰塵如煙霧一般隨著門的開啟自天花板傾瀉而下,瞬間瀰漫了整間教室,克羅斯緊繃著身體,準備隨時抽出武器。
整棟校舍發出了難聽的嘎吱聲,幾乎要垮了似的。
克羅斯從雙手之間瞇起眼往教室裡面看,卻見煙塵之中,漸漸顯出一個人影,一開始並不清晰,而後仔細一看,竟是沙子組成的物體,如雕像般矗在原地。
這必然是怪異沒錯了,克羅斯咬牙欲抽出懷中的槍,那物體竟做了個像是「轉頭」的動作,上面有三個洞,深深凹陷,如若是人眼以及嘴巴,就像嘴張成了圓形,在問:「為什麼」一般。
克羅斯正要動作,那物體突然行動了,發出「隆隆」的聲響迅速撲了過來!克羅斯感到被強大的推力突然推倒在地,他反射性地閉上眼——沙子傾倒在他的臉上,他很快張開眼,卻看見令他驚異的一幕——他身上趴著個人,沙雕不知為何全部解體為沙,還在那人身上流失,往兩邊落下。
而那個人只趴倒在他胸前,於是身體以外的沙子還是噴到了臉上。
「你是……」
那個人抬起頭,擁有著一頭長髮,明亮的烏黑雙眼看著他。
是個女生。
「小彥!你沒事吧!」克羅斯被喊得莫名其妙,拍拍臉,正要解釋「我不是……」那女生的表情突然變得焦急,她坐起來,直接拉起克羅斯的手,一邊就要走「快!快走!它還會再來的!」克羅斯一手被拉著,另一手只能狼狽地按著軍帽,跌跌撞撞地跟著跑。
就在他們剛起跑之後,身後立刻傳來巨響,克羅斯往後瞥了一眼,沙子化作有形的模樣疾飛了過來,除了教室裡的沙,整個走廊都因為它撼動著,從天花板上不停掉落沙塵。
克羅斯只好甩開女孩,止住了腳步,轉身面對它,舉起手中已經上膛的手槍,急促扣動板機下,它擦出了火星,疾速射向沙牆,正中那姑且稱作臉的妖怪眉心。
十紋機關的武器有特殊的除厄效果,子彈進入妖異身體裡,就會將它消滅。
沙牆上的臉驟然變得扭曲,散發出藍色的磷光,克羅斯皺起眉,磷光如雨一般下成藍色的雨,撲在地上形成小小的鬼火。
一隻手又抓住他,克羅斯回頭,女子又害怕地看著他,雙眉緊蹙,眼底盡是憂慮「小彥……快、快走,它還會再來的!」在走廊盡頭轉彎前,克羅斯又回頭看了一眼,遠方的天花板還掉著沙。
如果他剛剛擊中的是妖異的本體,那現在這座屋子的沙應該都消失殆盡了才對,化作如方才的磷光。
那不是妖異的本體……克羅斯被動地跟著女子跑著,但她的路徑卻十分奇異,先是爬上閣樓,而他們又再度往下,如此往復,像在繞個大圈。
克羅斯不動聲色跟著她走,他們最後繞到一個器材室,女子看了看走廊,悄悄關上門。
她按下克羅斯肩膀,舉起食指,殷殷囑咐:「小彥,我們現在在玩捉迷藏,知道嗎?數到一百才能走出去,不然就會被鬼抓走喔!」
克羅斯垂下眼,女子比他矮多了,她卻將他當作小孩一般叮嚀。
她梳著整齊的長髮,看起來非常規矩,一點也不像作亂的妖異。
克羅斯又將槍上膛,對準女子的腹部,低頭看她。
「你是誰?」
女子驚惶地鬆開手,往後退著腳步,眼中的混沌卻不像看著克羅斯,她發抖著,嘴巴喃喃道:「被、被找到了。」
器材室周遭發出巨響,所有累積的沙塵彈到空中,克羅斯掩住臉,瞇起眼睛,隆隆的巨響籠罩四面八方,從所有縫隙之中衝出暴風般的沙子,克羅斯不再猶豫,舉槍就對準了女子眉心。
更強烈的震動隨著女子向後倒地襲來,克羅斯只能蹲下,反射性地護住頭。
這座房子在倒塌。
木板發出尖叫聲,伴隨如雨的泥灰與沙塵,克羅斯若待在原地,就會被活埋在底下。
念頭只閃過一瞬間,他突然感到一陣溫暖包圍住他。
「別怕……別怕……」她安撫地摸著他的背,不停地說。
周圍不停下著沙雨,它們發著磷光,像是藍色的雨。
克羅斯緊閉著眼睛,第一次被妖異保護,感覺很奇異。
但是……很安心。
藍雨持續了很長的時間,直到塵埃落定,過去的校舍也變成了廢墟。
夜晚早已來臨,頭頂沒有了遮蔽物,滿天星光。克羅斯抬起頭,女子發著光,她的身體變得有點透明,眼睛裡像是盛滿星空。
她低頭看著克羅斯,輕輕啟脣:「你不是小彥,對吧?」
「我是克羅斯。」克羅斯的臉充滿髒污,沙灰滿布,他定定地看著女子的眼睛「你好,妖異。」
聞言女子像是覺得很好玩似的,彎起了眉眼,她舉袖遮起嘴「呵呵,克羅斯,你好。」她一笑,兩隻耳朵突然跑出來。
是狐狸耳朵。
她說,很久很久以前,妖異跟人們共同相處,而她是這座私塾的老師。
狐狸老師。
她與人們和平相處,她教書,而人們給她糧食。
狐狸已經在這裡很久很久了,她知道很多人間的事、天上的改變、地上的遷移。
隨著開放,帝都的妖異越來越多,也溜進了許多外國的妖怪,人口變多,人們漸漸迎來改變。
然後妖怪吃人的傳聞越傳越盛。
「老師!老師!那是真的嗎?」孩子們純真地問著她,她卻無法回答。
皇室有人被妖異抓走之後,他們引進了外國的制度,成立了十紋機關。
城市巷弄中的妖怪們,漸漸隱於黑暗之中,變成不可說的存在。
他們來抓她的時候,黑壓壓制服的人們圍住了教室。
她敏銳的耳朵早就聽見動靜,她說:「孩子們,我們現在來玩捉迷藏。老師當鬼,你們全部都去躲起來。」
她被抓住的時候,她喃喃地說:「被找到了。」
妖怪會有靈魂嗎?她也不知道。
那麼長的時間,她也漸漸忘了。
這裡最後只剩她一個了,她忘了自己是誰,也忘記這裡曾是哪裡,她只是不斷在屋子裡徘徊。
連她已經漸漸成為屋子的一部分也忘了,逃避著自己,不想被抓住。
一人捉迷藏。
她望著遠方,低聲道:「他們都去哪裡了呢?」
克羅斯默然地走過廢墟,突然開口:「妳最後把靈附在沙子上,是因為找不到身體嗎?」
女子歪歪頭,道:「是這樣嗎?」
克羅斯撥開原本是校舍外草叢的地方「妳應該埋在這裡。」
小小的石頭嵌在泥土上。
「旗本 沙美子 老師 靈。 岡山 彥 題。」不大的石頭上,歪歪斜斜刻了許多名字。
她的眼睛流出了藍色的淚光,一閃一閃地在夜晚,如螢光,她蹲下來,細細看著上面的名字。
「這樣啊,他們沒有忘記我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她抬起頭,看向克羅斯,身體正在漸漸地消失,身體內部可以看見一團藍色的幽火,隨著透明的身體而越來越清晰。「雖然你是除厄者,但我不後悔救了你。」
再見。
克羅斯還沒來得及伸出手,她已經消逝而去,鬼火閃爍了一下,靠近石頭,然後又飛遠了。
妖怪死後去了哪裡呢?通常他們都會變成一團鬼火,而他們是就此消失了嗎?克羅斯見過不只一次鬼火了,但他始終不知他們的去向。
總歸是去了幸福的地方吧,克羅斯希望如此。
他看了看墓碑,又抬頭看著已經變成廢墟的舊校舍。
「若不是妳,這間校舍也早就垮了吧。」他喃喃說。
隨著盤旋這座屋子的思念消失,它也轟然而垮了。
最後這裡的一切,已沒有人記得,就這樣簡單地、輕易地消失。
跟除掉妖異一樣容易。
他收起槍,再一次覺得他不只是這樣的重量而已。
那是消滅世間思念的重量、那是除厄者的使命。
克羅斯啟步踏過草叢,離去之前,他對著石頭拜了拜,雖然他不信這裡的信仰,但也入境隨俗。
該怎麼辦呢,他想,怎麼解釋他把這裡弄垮了呢……
總之十紋機構會承擔說明的任務的吧。
他拉緊斗篷,在夜晚中踽踽獨行,這次,連光都不存在了。
走出校門前,他突然回頭看了遠方的影子一眼。
那麼那個咀嚼聲是怎麼來的呢?
-異聞一完-